当代社会的身体寓言
关于张峰的雕塑创作
回顾人类雕塑的历史,从原始社会以来,在很长的历史阶段里,都把人的身体作为雕塑的主要表现对象。人在雕塑艺术中的中心地位从现代主义艺术运动兴起之后,开始有了很大变化。人们至少不再认为,表现人的身体是雕塑的一个基本任务。
身体作为雕塑的表现对象,它的使命是不是已经完成了呢?当然不!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或者雕塑对于人的身体及其身体在不同文化情景中所蕴含的丰富意义的揭示,可能才刚刚开始。
正是作为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理论资源的重要思想家尼采,第一个将身体提升到哲学的高度,让身体成为观察世界,检验世界,评价世界的基础,他从身体的角度,将历史、艺术和理性都作为身体弃取的动态产物。尼采认为,“身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对于身体的信仰始终胜于对精神的信仰”,所以,尼采提倡“要以身体为准绳”。
二十世纪一个重要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说“人的身体是人的灵魂的最好的图画。”另一个现象学的哲学家梅洛 庞蒂则认为:“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而著名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福柯在尼采的基础上,把身体问题的重要性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说:“在我们资本主义社会中,权力否定了身体的现实状况,而去支持灵魂、意识和幻想。”
正因为如此,身体的问题决不是像一个题材那么简单。人的身体作为雕塑的表现对象,并也不会因为抽象艺术、观念艺术的兴起而黯然退场。现、当代艺术中的现实只能说明这个事实,自从现代主义艺术运动兴起以后,雕塑艺术的表现空间得到了极大的扩充,只是这种扩充并不能成为雕塑艺术中身体的表现应该被边缘化的理由。
身体的表现,身体观念的呈现可以有很多种不同的方式,用雕塑的方式,用塑造的方式,仍然在当代社会具有很大的可能性。
以上这些是我们认识张峰雕塑艺术所具有的当代学术价值的基础。
张峰的雕塑作品一直以人的身体作为他的基本母题。在风云际会,潮流更迭的当代艺坛,张峰坚持以身体作为雕塑的表现对象,坚持塑造的方式,并不是一件时髦的事情。张峰的这种坚持的背后,有他自身的思考,同时,也有着面对中国雕塑现实的更深刻的原因和针对性。
从历史上看,中国的人物雕塑在早期并不是它的强项,比较起动物雕塑,中国的人物雕塑相对比较薄弱。佛教雕塑进入中国后,极大地推动了中国人物雕塑的发展,中国古代雕塑家所创造的众多佛像,在世界雕塑史上赢得了一席之地。
随着社会的变化和佛教造像热潮的退去,中国的人物雕塑没有得到更多的发展,到二十世纪,引领中国雕塑潮流的,是从西方引入的雕塑语言体系,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现在。在中国人物雕塑的自身问题还没有得到很好的呈现和解决的时候,由于现代主义艺术和后现代主义的艺术观念对中国的影响,使得中国雕塑家在人物塑造上的努力在创作上趋于边缘的地位,中国雕塑家对人物雕塑的探索的工作也因此受到影响。
张峰在十分强调人物造型训练的鲁迅美术学院和纽约艺术学院受到了严格的本科和研究生的教育,掌握了扎实的人物塑造能力。张峰并没有囿于传统,而是在广泛地吸收的来自西方的人物造型基本功训练的基础上,面对中国的社会,针对中国当代的生存现实,运用他最熟悉的身体造型语言,表达了他对社会、对人生的感受,他塑造的人物身体成为承载这个时代情绪、思想的艺术符号。
张峰不仅不拒绝雕塑艺术的当代性,恰好相反,他对当代艺术的贡献在于,他以人物雕塑系列丰富了中国当代雕塑的创作成就,为中国当代雕塑的多元化发展提供了一种可能。他以自己出色的作品,回答了这样的问题:人物雕塑或者具象的造型方式,并非没有进入到当代艺术中的可能;中国当代雕塑的发展不必以抛弃人物塑造或者具像的造型方式作为它的前提。
这是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我们在前面引述的当代哲学家,思想家的论述告诉我们,身体的问题是一个当代问题,而身体的雕塑怎么可能不能进入到当代文化中去呢?当我们对中国当代雕塑创作对原有创作模式进行“突破”时候,我们也欢迎另一种方式的“突破”,这就是,利用长期以来形成的人物造型训练的优势和擅长,将这种方式与当代文化联系起来,使它们在雕塑的“内部”生长出走向当代艺术的可能性。
张峰的人物创作就是这种努力,他的作品有助于我们将长期以来在高等雕塑教学中所形成的人物造型的优势,转化为在当代文化情景中的一种创造性的力量;它将有助于解决中国雕塑教育和当代雕塑创作中所存在的矛盾,为中国具像雕塑寻找到新的生长点。
张峰塑造出来的一系列的人物,可以看作是当代社会的一个身体寓言。在张峰的人物雕塑那里,我们不仅能充分感受到他的内心对这个纷纭动荡的时代的种种感受,同时,它们还记录了这个时代的丰富、复杂的心理历程。张峰的以他持续不断的努力,在身体塑造和当代文化中间寻找对应的关系。
可以从两个方向来解读张峰的身体系列。一个方向是他身处这个变革的时代,他用个人化的雕塑方式,通过身体,表达了他思想的演进和观念的变化,这使他的身体系列有了个人心灵、情感史的意义;另一个方向是,通过他个人的创作,我们可以从这些身体语言中,解读到一个转型社会的文化心理,我们可以将这些身体作为符号和表征,在里面破译到社会变革的各种丰富的信息。
在张峰的学生时代的作品中,特别是在毕业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晨雾》。从这件作品的身体语言中,我们看到的是稳定,敦厚,以及对身体的安全性和完整性的追求。他对身体细节的省略,和对山岳般形体的追求,使他的趣味更多地停留在对身体外部形式的把玩中,类似的作品还有《渐开的两个形体》、《孕育》、以及《春到高原》。在这批作品当中,他更多地是从雕塑本身看问题,从雕塑形式角度来理解身体。应该说,它们丰富了身体自身的语言,重点还不在身体的文化政治学意义的呈现上。
张峰的《泳》、《争上游》,虽然在具体的造型方式上,与《晨雾》截然相反,在造型上它们是拆散式、分离式的,但是在身体观念上,却仍然属于现代主义的范畴,仍然属于关于身体的形式试验。
张峰的身体造型真正具有当代艺术的观念,是《走天涯》、《梦中的坠落》、《晚风》为代表的这一批作品出现。这些作品是张峰的另一种身体模式。它们是一种仿佛是剥蚀后的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效果,带有浓厚的表现主义的意味。对身体完整性的破坏蕴含着非常丰富的当代感受。这恰好是对当代消费文化中“身体美学”蓬勃兴旺的一种反讽。张峰的作品似乎是在揭穿生命的假象,他要从表面的身体消费的背后,告诉人们,它的乖谬、残缺、破碎和不真实。
这个系列的作品之后,是张峰在国外创作的一批躺卧的女人体的系列作品。这是对女性身体的一次集中表现,它们以各种身体姿势,突出女性的性器官,它们大胆对性进行了强调,甚至带有某些色情的意味。这是一个男人眼中的女性,这是一个男性对女性身体的思考和对话。这些翻滚着,做着与性有关的各种动作的女性身体,将当代社会中女性的社会身份、社会地位和性的关系问题展示出来。
张峰的另一个系列则是对身体的变形和半抽象化的处理,例如《乐声》、《来来》、《乞者》等。这些作品更加自然、随意、轻松,在身体造型的基础上,开始突出某些东方文化的意味,更突出了泥塑的痕迹和过程感,
身体语言的东方化,在全球化的时代,也是有着一个很好拓展前景的课题。
纵观当代中国人物雕塑创作,能够运用身体语言,既体现出良好的专业素质,又能表达出深刻的当代社会的现实的优秀雕塑家的确不多,在这个领域,张峰应该当之无愧地处在领先的位置。
我们看他的近作《心影》、《闲语录》、《咿呀》,这些作品对人体语言的运用和把握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作者可以轻松自如的控制人物的情绪和动态,能够通过人体,反映形体所具有的微妙的韵味和寓意。
《心影》是两个出腿一致,似乎在走台步的女人,人体的残缺和破碎,使得她们更像是一个留在记忆中模糊而短暂的印象,但是,脚尖着地的瞬间,能将观众引向十分丰富的想象空间中去。《闲语》则是一个身体倾斜的瞬间,这个倾斜既倒的动作,吸引了观众的视线,在双手捂面中,让人去想象一段不寻常的故事。《咿呀》是与《闲语》不同的心理状态,人物似乎刚刚完成了一个有力的动作,还保持着相对紧张的姿势。《金燕》属于不全之全的方式,尽管作者对人物四肢进行了处理,但是它保留了雕塑最迷人的本质,在凝重、团块的结构中,展示了女性身体的美和魅力;《绝唱》则更加随意和放松,它如同中国的大写意人物,在似乎随心所欲的构成中,完成了对人物的塑造,这类作品,更突出展示的是作者内心的激情和创造的天分。
这一组人物,表现了张峰不同寻常地把握人物动态的能力,他能够通过略带戏剧性的瞬间,抓住人物的神态、心理的变化。他的人物语言突破了传统的雕塑美学,在零散中见精神;在残缺中见整体;在随意中见功力。
在身体塑造的世界里,张峰已经取得了骄人的成就,他还年轻,前面还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我们期待他在未来的创作中,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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